001一个美好的下午

  又是一个美好的下午。

  下城区的街道人来人往。

  叼着香烟的工人们结伴走过,虽然刚换完班面上难掩疲色,却也没忘在路过女工的臀尖上抓一把,然后一起在女工的叫骂中开怀大笑。

  路沿上坐成一排的车夫对着女工指指点点,聊天火热,有人走过来叫车时,又激烈厮打起来。

  没生意的屠户站在摊子后面看热闹,眼疾手快拍死一只苍蝇,扔进嘴里两下嚼了。

  隔壁茶馆的小厮也没忍住好奇,从门边探出脑袋张望,但很快被发现的掌柜走过来一脚踹倒在地,挥舞起来的鞭子抽得小厮满地打滚,茶馆里客人们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一切都是那么的欣欣向荣。

  忽然。

  一声剧烈的爆炸打断了众人的欢声笑语。

  街上的人停下脚步,茶馆里的人都把头探出窗子。

  大家一起看向声音来源,然后又不约而同收回了目光。

  原来是疯人院。

  疯人院里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对吧。

  于是街道又恢复了正常,下班的下班,拉车的拉车,喝茶的喝茶,挨揍的挨揍。

  ……

  冯绣虎脑子很乱,脑浆子像是被搅成了浆糊,好像记得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

  保持着这个状态,他迷迷糊糊地走出大门,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他终于感觉清醒些了。

  闯进视野的是明明陌生却又感觉眼熟的街道,他觉得自己要么是在做梦,要么就是穿了。

  身边人声嘈杂,好多人到处跑,有人哭有人笑,还有人又哭又笑,举着包铁棍的人在后面边打边追。

  冯绣虎转身,抬头一看,栅栏铁门上挂着招牌——下城区疯人寄养院。

  这下冯绣虎悟了,合着这是疯人院,难怪整这死出。

  但有病倒是治呀,光寄养算怎么个事?

  他摇摇头,打算离这儿远些,可别把他给当精神病抓了。

  冯绣虎穿过街道,叉着腰站在屋檐下,好奇地打量起四周。

  “老爷里边儿请,坐着看热闹,再来碗茶水解解乏。”

  身旁传来谄媚的招呼声。

  冯绣虎转头一看,愣了。

  茶馆小厮搭着白巾,正对他点头哈腰。

  但令冯绣虎惊奇的是,小厮头顶竟长着一对盘曲大角,从太阳穴偏上的位置开始生长,拐了个弯又从耳朵后面绕回来。

  这下笃定了,冯绣虎觉得自己就是在做梦。

  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上手摸了摸。

  小厮正低着头,察觉到时已是晚了。

  “呀!啊啊啊——”

  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倒在地,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后退,直到背抵在掌柜的膝盖上。

  小厮缓缓抬头,当看到掌柜那张脸时,他浑身一个哆嗦,胯下顿时湿了一片。

  茶客们纷纷观望,有眼尖者第一个瞧见小厮湿了裤裆,不禁拍桌笑骂:“嚯!这牲口尿了!掌柜,你亏了条裤子!”

  茶馆里哄堂大笑。

  掌柜笑着对茶客们作揖:“让诸位见笑,先莫闹了,容我把买卖做成。”

  说完,他抓起小厮头发,拽着小厮一起来到冯绣虎面前。

  小厮低着头浑身抖得像筛糠,却丝毫没有反抗,顺着掌柜的牵引四肢着地往前爬。

  掌柜先是对冯绣虎拱手,然后埋怨般地看他一眼:“这位爷,看你也是个体面人,我便不多嘴了。买卖开张迎四方,爷要是看上了,提一嘴便是,我哪有不卖的道理?直接上手未免莽撞了些。”

  冯绣虎看看掌柜,又看看下面的小厮,满意地点头——这一声声爷给他叫舒坦了。

  掌柜显然误会了什么,他松了口气也笑了:“看来规矩您都懂,咱做本分生意,也不狮子大开口,就照市价往上加两成——您看成么?”

  “咱可一点假话没掺,不信你去竞买行问问,愿意出高价的有多少?况且养这些年我也有感情了,本想是自己留着,眼瞅着年岁就该到了,却没想今天被您先上了手。”

  说着,掌柜又踹了小厮一脚:“遭瘟的东西!你帽子呢?”

  小厮瑟瑟发抖没有回答,一旁的茶客喊道:“不是你刚刚抽他的时候给抽掉了么!”

  掌柜絮絮叨叨,冯绣虎不禁皱眉,觉得这事儿不简单——越说自己做本分生意的,宰客越狠。

  于是他大手一挥:“砍一刀!”

  掌柜顿时眉开眼笑:“哎哟!好,一刀就一刀!”

  说罢,他拽着小厮从屋檐下走过,来到屠户的肉摊前,拱拱手:“申师傅,搭把手。”

  屠户斜着眼看他,没吱声。

  掌柜低头寻摸,踢了踢脚边暗红色木桶:“分你半桶血。”

  屠户这才笑了:“好嘞!”

  膀大腰圆的屠户一把拎起小厮,将他按在案板上。

  掌柜大呼:“要一刀!”

  “只管瞧着!”

  屠户爽朗应下,手起刀落。

  头颅齐颈而断,在摊子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好!”

  茶馆看客满堂喝彩,掌声不绝。

  “这刀真利落!”

  “又快又准!好刀!”

  屠户被夸得满面红光,他朝茶馆这边拱拱手,又匆忙捡起木桶接在腔子下面。

  掌柜在旁盯着,眼瞅着差不多了就赶紧喊:“够了够了!”

  屠户耸了耸鼻子,假装没听见,又多接了两指才把木桶拿开。

  冯绣虎大开眼界。

  但他没吱声,站在一旁虚心学习。

  掌柜也正忙着没空搭理他。

  只见掌柜端来盆子,在屠户的帮助下把尸体挂在弯钩上,直到腔子里一滴血都流不出来了,才把盆子端走。

  把盆子端回茶馆,他又匆匆走出来,指挥着屠户将头颅上的两根大角用锯刀宰下,最后用手帕包着这两根角,递到冯绣虎面前。

  他笑意盈盈,像捧着什么珍宝:“您上眼。”

  冯绣虎一手一只,拿起来翻来覆去端详一阵,然后放了回去,昂首道:“我要退货。”

  掌柜脸色变了:“什么?”

  “这玩笑开不得,您别拿我打趣。”

  冯绣虎也很不解:“谁跟你开玩笑了,七天无理由退货懂不懂?我可是会员!信不信我投诉你。”

  掌柜脸色再变,他被冯绣虎唬住了:“会,会员是什么?”

  话音刚落,忽见一帮子人鸡飞狗跳地从街尾跑来,打头一人膘肥体壮,比屠户还大两圈。

  这帮人冲至冯绣虎身边围住,其余人皆呼“班长”,只有打头这憨厚汉子喊了声“大哥”。

  掌柜脸色又变,冯绣虎脸色也跟着变了,二人同时喊道。

  “你还敢叫人?!”

  闻言,憨厚汉子怒目圆睁扫视左右,与其对视者无不避开目光。

  憨厚汉子没找着目标,拿粗大手指戳着掌柜胸口:“你叫的人呢?”

  冯绣虎恍然——原来是我的人?那没事了。

  掌柜额头见汗,扯着嗓子喊:“怎么!改明抢了?!”

  过路的人见有热闹,渐渐围了过来。

  掌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继续喊道:“大家快来看呀,这伙人——这世道——”

  冯绣虎没理会,他指着掌柜对憨厚汉子道:“他讹我。”

  憨厚汉子大怒,他一把将掌柜揪到半空,大嘴吼起来就跟刮风似的:“你敢讹我大哥?瞎了你的狗眼,从来只有咱们唱诗班掏别人的口袋,还没见谁让唱诗班把钱吐出去过!”

  一听唱诗班的名号,刚要围过来的人群硬生生折了个弯,又走开了。

  掌柜被喷了一脸唾沫,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但听见唱诗班后立马不闹了。

  他换上笑脸:“误会,都是误会!”

  憨厚汉子把掌柜放下来,掌柜以为到此为止了,冯绣虎也觉得差不多了,却见后面的小弟们又凑上去,这个踹一脚,那个甩一巴掌,伴随着骂骂咧咧的伴奏,直到每个人都上过手了,憨厚汉子才重新把掌柜立到冯绣虎面前。

  憨厚汉子摸摸后脑勺,朝冯绣虎憨笑:“大哥,拾掇好了。”

  此时不用冯绣虎开口,鼻青脸肿却还要挤出笑脸的掌柜主动奉上那两只角:“哎,怪我这瞎了眼的老狗没认出班长老爷来,各位爷教训得好,教训得妙,可算是给我打开眼了。”

  冯绣虎看看茶馆,原本闹腾腾的茶客们都低着头喝茶,仿佛没看见这边发生了什么。

  再看另一边的屠户,屠户整理着案台,各式家伙事一会儿挪到这边一会儿挪到那边,好像怎么摆都不对。

  冯绣虎又看了看那颗骨碌碌的脑袋,被剁下的两只角只留下光滑的截面。

  他低头盯了会儿手里的角,对掌柜说:“还愣着干嘛?赔钱啊。”

  掌柜反应了一下赶紧点头,小跑回茶馆从柜子里翻出一把银元,颤巍巍交到冯绣虎手里。

  冯绣虎也不知这是多少钱,转头问憨厚汉子:“够么?”

  憨厚汉子怒瞪掌柜:“我哥说不够。”

  掌柜心疼得嘴角直抽抽,只好转身进屋抱出一个小盒。

  冯绣虎打开来看,盒子里银元铺着一层底,他转头又要问憨厚汉子。

  掌柜眼泪顿时下来了,抢先道:“爷!真没了!”

  冯绣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辛苦你了。”

  然后他又拍拍憨厚汉子的肩膀:“你也是,辛苦了。”

  说完,冯绣虎把角和银元全装进去,抱着盒子转身走了。

  没走出太远,憨厚汉子带着一帮人跟了上来,朝冯绣虎咧嘴直笑:“哥,今儿总算捞了笔大的,我们晚上吃饼子吧,夹肉的。”

  这话馋得一帮弟兄口水直流,于是纷纷聒噪响应。

  冯绣虎斜着看他一眼:“你哪位啊?”

  憨厚汉子一听顿时急了:“哥,我顺子啊!”

  “顺子?”冯绣虎冷笑,“我还王炸呢。”

  顺子懵了:“王炸是哪个?”

  冯绣虎也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顺子回头对大家喊:“谁认识叫王炸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认识。

  “哥,没这……咦?”

  顺子一回头,却发现冯绣虎又走远了。

  他赶紧追上去:“哥,咱到底去哪儿呀?”

  冯绣虎也很迷茫:“弟呀,你到底是谁呀。”

  顺子这下彻底急了:“哥,我顺子啊!你咋能不认识我了呢?”

  冯绣虎叹了口气:“顺子呀,别说你了,哥哥我现在连自己都不认识,要是谁都跑来说是我弟弟,我哪还分得清呀。”

  顺子抓耳挠腮,脸渐渐涨红:“哥,你真得信我,我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冯绣虎愈发怀疑他是奔着自己的钱来的:“口说无凭,拿什么证明?我这人直觉很准的,你别想骗我。”

  顺子哗啦扯下裤子,指着屁股蛋上的半截伤疤道:“当年癞子李跟咱们火拼,他对我使阴招,就是你把我推开的,要不然那一刀该把我肠子剐出来。”

  他又指向冯绣虎的裆下:“不信你摸,剩下那半截刀疤就在你屁股上,你脱了裤子跟我一对,保证能连上!”

  冯绣虎将信将疑,探手往下一摸,脸色顿时变了。

  遭,还真有。

  他表情阴晴不定,沉吟半晌后,他一言不发地掀开盒子,掏出一大把银元塞到顺子手里:“好弟弟,拿着,今后有哥哥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那一半。”

  顺子那一双大眼珠里豆大的泪水顿时淌了出来,他一把抱住冯绣虎,嚎啕大哭:“哥呀,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冯绣虎拉着顺子在路沿上坐下来,后面的弟兄们排着坐出去一长溜。

  “弟呀,先别急着哭,哥哥我初来乍到,还有好多事要问你。”

  顺子胡乱抹了把鼻涕眼泪,拍着胸脯说:“大哥你只管问,只要是书本上有的,我保管一个也答不上来。”

  冯绣虎倒吸一口凉气,再把顺子上下打量一遍——觉得他说得在理。

  “那就问点书本上没的。”冯绣虎沉吟片刻,“先从简单的开始,你叫什么名字?”

  “冯大顺呐!”顺子昂首挺胸,“我也是个有娘生没爹养的,跟着大哥你姓。”

  “好。”

  冯绣虎点点头:“下一题就有难度了,你准备一下。”

  顺子表情凝重起来,屏住了呼吸。

  冯绣虎盯着顺子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叫什么名字?”

  “冯小虎啊!”

  顺子下意识就喊了出来,但他觉得哪里不对,疑惑地抓了抓后脑勺。

  “啧啧啧,你瞧这说的什么话这是。”

  坐在冯绣虎另一侧的车夫指指点点。

  又有车夫附和:“可不是么,哪有人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

  更多车夫响应了。

  “这不有病嘛!”

  “哎对咯,我亲眼看着他从疯人院里出来的。”

  “嚯,还真有病呀。”

  “这名字一听就有病。”

  “从名字也能看出病来?”

  “你瞧呐,这虎字八笔,病字十笔,两者就只差了二笔,四舍五入可不就是有病?”

  “你这说法倒新鲜。”

  车夫们一句接一句,冯绣虎气得跳起来:“谁骂的二笔?!”

  车夫纷纷指过来:“哎哎,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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