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妲冰原的最底层,还保留着远古时代的记忆”——这句话听上去让人难以置信,但任何人只要看见眼前的景象,都会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深不见底的裂谷如同冰原躯体上难以磨灭的伤痕般横亘,自天空中投下的极光在这里也显得格外晦暗幽微。仅仅只是遥望,那些潜伏于莹莹的反光之下的深重黑暗就仿佛某种诡异的温床,在引诱着人们前往它的怀抱,与其中潜藏的秘密一同沉眠在时间的倒带之中。
就连冒险小队周身萦绕的风声,也仿佛被黑暗所吞噬一般渐渐归于沉寂。
近了,近了。
赫洛看见珂赛特的身影在视野里逐渐放大,周身环绕的光雾仿佛为她披上了一身云朵似的纱裙。女商人收住了脚步,静静地伫立在裂谷的边缘。
然而,不待他们靠近验证她的状况,那道身影骤然纵身一跃,一头红发熠熠发光,像将熄的火苗,像余火的飞星,像流星的灰烬,仅仅闪烁了一瞬,就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经验丰富的老萨满,此刻也拄着骨杖停在原地。
“这……”艾芮克也忘却了警戒的职责,年轻的萨满迟疑着上前,向学者投来询问的目光。
赫洛此刻也感觉到了诧异。他猜想或许那个身影在引诱他们跟着跳下去,但那可是谁也不知道有几千米深的冰原裂谷——就算要跳,他们手里哪来几千米的绳子?
“先过去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脑海里急速思索着所有可能的线索。
三人顾不上沉默的气氛与身体的疲乏,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然而,眼见着他们就要追上珂赛特的脚步,到裂谷边缘一探究竟时,空中忽地响起一道尖啸声。艾芮克含混不清地大喊了一声,就将赫洛扑倒在地。
随后是一道金铁相击发出的短暂铮响。
“怎么了,怎么了?”随着艾芮克起身,赫洛也从冰雪中坐起来,慌忙询问道。在两位萨满的沉默中,他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恐怕遭遇了一场意外的袭击。
而且对方恐怕非常棘手——因为老萨满用于庇护他们一路不受邪祟主动进攻与影响、无往不利的巫术竟然被识破了。
赫洛胡乱地擦拭了一把脸上糊满的雪尘,环顾四周,却没能看见那个袭击他们的罪魁祸首。
“希甘妲依勒!”
老萨满芮卢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位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寡言,但同样沉稳可靠的老人此刻的声音却异常激动与嘶哑。
“快走吧!去跟上空无一物的姐妹!”
“那你们二位呢?”赫洛忙不迭地起身,他已经意识到来者的身份并不简单——但他的关心更多源自害怕自己一个人毫无后手地跳进冰原的裂谷里。假如两位萨满还跟着他,并且身先士卒地做出表率,那么他赫洛·埃尔维森鉴于自己能够复生的体质,偶尔做一趟冒险也未尝不可;但眼下……
“此处即是‘萨迦’的终点了……”老人的声音变得沉重,他有些佝偻的背罕见地挺得笔直;另一侧,艾芮克也念念有词,只见小萨满将手中骨杖横了过来,随后转动了两下,变为双手交握胸前——骨杖竟然在他手里幻化成了一柄长斧。
一老一少此刻同时死死地凝望着冰原的不远处,熹微的极光自头顶投下,在他们的眸中点燃了某种火焰。
赫洛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然后终于望见了那神秘的袭击者。
一位戴着骨与枯木的冠冕的雪裔。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儿,好像一株冰原上突兀出现的老橡树似的:早已枯萎的生机并未使他巍峨的身躯朽没于腐烂的进程;头冠上的枯木过去或许曾有新叶与他同在,如今只余下凝冰的残骸;他整个人黑黢黢的,唯有那自他似是双手的地方伸出的一柄沉重长斧兀自反射着晦暗的光泽。
他浑身上下都是雪尘与冰凌,活像是从悠久的历史那一头吹来的风雪中走出的鬼魂,前来索他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者的性命。
而在他的更远处,一个体格稍小的影子也伫立着,还不等赫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是一道破空声传来;这次赫洛真切地看见了:随着老萨满芮卢有力而简短地一次挥杖,金铁的铮鸣再响,一支冰做的箭矢凭空被击碎成一团莹尘,被陡然开始呼啸的风儿吹散而去。
“走!去跟上空无一物的姐妹!”不待对方发来第二支箭,年轻的萨满头也不回,向身后的学者大吼一声,便紧握着长斧冲向那个步步紧逼而来的庞大黑影。
赫洛来不及再顾上自己的那些小小私心了。他一眼就判断出了那绝非普通的邪祟,但假如现在不跟上珂赛特的幻影,天知道接下来还会遇上什么样可怕的麻烦?而消失在了冰原里的伊璐琪与艾斯库尔,他们又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作为唯一有可能解开那该死的邪祟之谜的人,他只有接受这份好意——这份责任。
虽然他一个人逃走也不是不行……但这个念头甫一冒尖,就被他给掐灭了——且不说要孤身一人走出冰原,再去实现他的好日子计划的可能性,他好歹也还是个学者;眼下一个天大的谜题摆在他面前,而这双界里还有谁能真正解开邪祟、雪裔大公的宝藏与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多阴谋?
唯有他。
唯有出身自历史与学术之城一样悠久的睡莲学派的最后一位接班人。
唉,大人也是有着大人的梦想的。他如此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然后从怀里取出了手提箱。
“这是我剩余的,最早得到灵母们祝福的属相签……”赫洛将盒子中剩下的所有属相签一股脑倒在了老萨满身边,随后他想了片刻,又郑重地取出了一把骨质的小刀。
“假如她们也没办法帮到二位,那么就试试这个吧。”
是以他的一截肋骨磨成的骨刃。是他和希丝缇娜的某一次合作后,那个讨厌的坏东西一边说着“回收你的尸体时顺便突发奇想做了一把”,一边漫不经心地丢给他的纪念品。两位萨满既然也是超凡者,那么理应可以激发它——就算没有那个机会,这也同样属于赫洛身体的一部分。
这下他的后手也完成了——即使他没能在下面做到些什么,至少不用考虑假如不幸在裂谷底下摔个稀烂之后,要怎么爬回地面的问题了。
“愿天地万灵护佑你们。”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将手提箱重新塞回自己的防寒服里,掉头就跑。
而在他的身后,纷乱的杂音与絮语,哀凉的角号声开始在天地间盘亘回响。
赫洛闭上眼睛,感受着脚下蓦地一步踩空,随后风声凄烈。
还有遥遥传来的艾芮克的吼声:
“你才不是我的父亲!”
……
随着下落而在耳边呼啸的风声不知持续了多久。赫洛宁可下一刻就迎头撞上坚硬的冰面——即使注定疼痛难忍或是当场死去,但至少让这场九死一生——对他来说或许是九死十生的冒险有个头;而眼下他总感觉距离自己闭上眼睛跳下裂谷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他距离冰原的表层已经有了四五千米,但风的讥笑依旧不绝于耳。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如此想着,还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然后便再也无法合上它们。
只因他看见了绝不会在现实里出现的景象。
一抹翠绿色率先跃入他的视野——假如在这之前有谁对赫洛说,冰原那无人知晓有多厚的冰层下面埋藏着一片生机勃勃、日光充足的森林,即使是他这样不擅长理术的学者,也一定会驳斥对方想象力过剩的。
冰层的下方并非如他所想那般漆黑,不知何处而来的明媚的光弥漫了他的周身,而苍翠的树海仿佛被封在雪花球里的微缩景观那般鲜明;他下坠着,下坠着,在错落有致的藤蔓与枝叶间下坠,簌簌的枝叶交缠声与风的呼啸中,他落进一片红色的花丛里。
下一刻,视野中的绿色开始被朱红侵染,朱红色的是花瓣吗?它们一片片,一座座,细密的纹路弥漫其上,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或许是生物的物体在有节奏地胎动着,有的像是巨硕的花蕾,有的像是藤蔓组成的血管连接的胚胎,有的像是无限被拉长的卵……
他跌入一泓朱色的水潭,虽然肢体上没有任何液体飞溅,但他本能地感觉黏黏的。
而视野里的色彩此刻又开始了变幻。红与灰,灰与蓝,蓝与紫,紫与黄交缠成了斑斓的色块,眼前像是某种大型的废弃场,数不清的几何状的物体泛着无机质的光泽,在灰色的、静止的雨帘中默默地向赫洛投来空洞的目光……
他掉进一处涂满了脏兮兮的蓝色物质的、像是某种能量井般的地方,视野被灰暗的蓝填满,而下一刻,橙黄色的火光将其击碎,他赫然看见了一处洞窟,一位大半个身子化作了黄褐色泥土的人——或许是人——虔诚地在火光之下向面前的某物祈祷着。
那是一整道浅黄色的山脉——不,那是一个以黄色大地为床笫的赤裸人形,正垂着她数不清的笔直的发丝,将她凹凸有致而挺拔的身躯自卧榻之上半撑而起;她光滑的黄白色皮肤上遍布着方正的褐色纹样,一只堪比一片汪洋那般大小的琥珀色眼睛迷蒙地瞥向赫洛下坠的方向……
赫洛感觉那恍若大地本身的身影莫名的有些熟悉。
如此多的光景像是千层水果蛋糕一样一层层在赫洛的视野里解离开来,缤纷多彩,化作不断冲击着他脑海的海啸。而正如蛋糕中丰富的糖分会让人的心淹没在过分甜蜜的海洋里,这些彩色的光景也正在融化赫洛的意识,教他再也无法对所见所感做出任何反应。
唯有下坠,下坠,下坠。
耳边呼啸的风声越发模糊,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不对,这不是风声。
这是港口的蒸汽船闸开放的轰鸣声。
然后是市井的吵闹声。
报童的吆喝声。
笃笃的敲门声。
沉重的呼吸声。
隔着门的呼唤声。
赫洛猛然从恍惚中醒来。
陌生又熟悉的房间——不,这不是我的房间。
港口的晨光——港口,港口是什么?
以及模模糊糊的人影,与耳边的呼唤:
“早上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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