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活着的冰原

  “我从来没想过,冰原上会这么热闹。”在他们度过了有惊无险的一夜,重新踏上旅程后,赫洛终于忍不住埋怨道。

  当然,他很清楚,这并不是老萨满芮卢的失职。老人依然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手里的骨杖不断发出富有韵律的响声;但比起前一段时间安安静静的旅途,如今这些响声已经没法遮掩住周围环境里的骚动。

  天上的极光开始演奏起令人不快的旋律。就像是一个蹩脚的琴手,每一小节总会有几个音跑调,听得人莫名的心烦;而路边不时有一道道全无面目、恍若粗劣的石膏模型般的人影来来往往,发出沓沓的脚步声,仿佛他们这会儿不是走在从未被人探索过的冰原上,而是走在某个热闹且诡异的集市里。

  倏然,一阵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天际,巨大的黑色阴影如同巨大的山峰般自冰原上隆隆升起;从那庞大的身躯中,一截修长的脖颈状的黑暗抽条而出,在空中划出弯曲的弧度。

  黑影沓沓地迈着蹒跚的脚步自赫洛一行人身旁走过,无数个让人无法分辨的野兽嘶吼声暂时打断了极光的音乐。

  伊璐琪吓得瑟瑟发抖,原地蹲下紧紧地抱着头,却丝毫阻挡不了兽群的咆哮。

  “起来。”赫洛拉了她一把,“芮卢老先生没停下,我们就得跟着走。”

  女孩儿支吾了半天,还是重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上其他人明显变得迟缓的步伐。

  这时候,她才发觉,学者拉着她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栗着。

  伊璐琪顺着赫洛的视角看去,发现珂赛特的身影也混在阴影的巨兽与人流中若隐若现——这位生死未卜的女商人似乎并没有因为他们歇息了一觉就甩下了众人,而是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走在前方。

  就像在引诱他们去往什么万劫不复的陷阱一般。

  那黑影般的巨兽迟缓地走到了红发的女商人身侧,然后如同火炬下融化的冰块那般,数不清的影子开始滴落,流淌,巨兽从它修长的脖颈处开始断裂,最终缓缓沉入冰原之中。

  兽群的嘶吼声也逐渐消弭,化作四散的流风卷着雪片拂过他们脚边。

  “这、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呀!?”即使前一晚经过那样诡异的事之后,伊璐琪还是被这副诡异的光景吓得不轻。

  “你是指天上那些,地上这些,还是前面那位?”赫洛说着,没等伊璐琪回答就自顾自地解答了起来:“我猜这三样都来自同一样东西:邪祟。但很遗憾,如果你要问邪祟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就、就连你也不知道?”伊璐琪惊恐地问道。在这一“觉”的旅途刚开始时,她就从与学者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懂得了基本的超凡世界常识,还得到了一份会为她找一个好老师的口头承诺。

  在伊璐琪看来,学者肯定已经有了解决这一切的办法——毕竟这是她自老凯斯帕以来,第二个,不,应该说第三个发自内心认同的人。

  “就连老师也不知道?”艾斯库尔也跟着惊奇地发问。

  “那时候我不是说了吗?我本来想的就是打碎那个空间,然后和你汇合,没想到邪祟跟着空间一起不见了——阿嚏!”赫洛没好气地回答,这会儿他倒是没有那么害怕了:折腾了一场降灵仪式后,学者并没有获得充足的休息,因此风寒的困扰比起眼前他早有预想的情景更让他苦恼——毕竟,就连本不该存在于世的巨龙,赫洛都亲眼见过了。

  “在小姑娘被灵障困住的时候,我试着猜测邪祟是某种针对意识的污染原,然后打了一枪——但结果你也看到了,最后还是得叫你进来把它干掉。

  “而且还费了我一番功夫放血防止产生什么后遗症……总之,我一直思考以来得出的答案已经被否定了。虽然我很确定‘邪祟’与混沌意识有关,但它到底是什么,恐怕只有到了雪裔大公的藏宝地,我们才能搞清楚。”

  雪裔大公的藏宝地。他们一路兜兜转转,经历了人为的算计与谋杀,邪祟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最终还是回到了一开始的主题上。赫洛冥冥之中有一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似乎从他应承下了珂赛特的邀请开始,他们就成了钻进袋子里的老鼠。

  寻宝者们在真凶的杀人剧里迎来死亡的结局,真凶又在他的推理剧中得到了死亡的审判;即使如此,赫洛依然感觉得到,他们这群剩下的人仍未能够顺利谢幕,轻松地走下某个未知存在安排好的舞台。

  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

  随着一路上遇见接连不断的奇怪幻象,伊璐琪也渐渐接受了它们的存在;毕竟正如学者告诉她的那样,想要接触超凡,没点胆量可不行。女孩儿极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些诡异的邪祟,而是看向他们脚下这片人类从未踏足过的冰原。

  安妲冰原正如她这个在雪裔的语言中代表“伟大”的名字一般,广袤无垠的冰雪自他们脚下无限地舒展着她伟岸的身躯;那些饱受来自过去、吹到现在、亦将拂过未来的狂风考验的峰峦优雅地耸立着。这片冰原将她的上身与双臂一路朝司掌天空的大灵母希玛的居所延伸而去,在无限遥远的天际,隔着黑与白的镜面,与降下黑暗与夜幕的灵母狄茵玛彼此相牵。

  她是如此美丽、神秘又庞大,邪祟们恣意忘情的表演仿佛不过是披散在她们身躯上的彩带与霓裳,临时组成的冒险小队不过是掠过她美丽肌肤的虱虫。

  而他们这群虱虫即将不自量力地要跨越她的身躯,去窥伺她封存已久的秘密。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冰原……”伊璐琪收回了视线感慨道。“要是没有这么多邪祟就好了,说不定会是一场很棒的冒险呢。”

  孩子就是孩子。就像漂亮的花毛茛,天真的乐观是他们美丽的萼片;而大人们在摸爬滚打的成长之中早已抛却了这些柔软的东西,结成了坚硬的蒴果。听了伊璐琪的话,赫洛暂时放下了自己心中的忧虑;他对这样的乐观嗤之以鼻,但并不讨厌。

  “艾芮克以前有到过这里吗?”学者看向身后一直默默无言的小萨满。

  这个年轻人一路上与他的爷爷一样对他们保持着恭敬的态度,从不主动向他们搭话;但赫洛早就看出来,身为萨满的责任并没有令他的花瓣过早地枯萎凋零,艾芮克其实非常乐于聆听他们的谈话,向往那些他未曾了解的知识。

  “呃、啊……?”艾芮克被学者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惊得一跳,连忙后退了两步;借着火光窥伺了一会儿学者满是鼓励的眼神,小萨满这才又快步走上前去,紧紧缀在他们身后。“没有,这里……是空无一物的姐妹们的领域。是灵母们告诫万灵的孩子们不应踏足的禁地。”

  “嗯,这儿的确是人类从未能够踏足的地方。”赫洛旋即开始了闲聊。与其让大家被邪祟的幻象弄得紧张兮兮,倒不如给年轻人们说些有趣的故事,说不定能让邪祟们在他们心中引发的负面情绪消解不少,还能减轻一下老萨满芮卢持续维持巫术的压力。

  “安妲冰原,艾芮克,你能给大家解释一下她这个名字的含义吗?”赫洛回头向队伍最后的少年问道。

  小萨满点了点头,一板一眼地解释道:“安妲即是万灵的语言,指‘伟大之人’。”

  “很好。不过准确地来说,是‘伟大之女’。”赫洛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说道:“这个名字的尾声是阴性的,因此这迷人又危险的存在,是一位可能有数十、甚至数百万年历史的女士呢。你们知道为什么雪裔的先祖要这样称呼一片冰原吗?”

  “因为它很美丽?”伊璐琪第一个回答。

  “不对!肯定是因为它很大!”艾斯库尔似乎不满于这个新来的女孩抢得了先机,话里率先否定了伊璐琪的答案。

  “因为……冰与雪的大灵母米娅妲沉睡于此。”艾芮克深思熟虑后,给出了一个非常符合雪裔身份的回答。

  “哈哈,你们的答案说对也不对。”赫洛笑道,然后故作神秘地揭晓了答案:“正确答案是:这片冰原是活着的——字面意思,有生命的。”

  听完了赫洛这番说明,三位小听众一齐发出了惊呼。艾芮克与伊璐琪连忙放缓了自己的脚步,不住地环顾着周围的冰面;而艾斯库尔则就地趴了下来,附在地上开始聆听。

  “哇。”巨龙感慨道,“真的耶,冰原有心跳。轰隆轰隆、喀拉喀拉的——”

  “没错,说是她的心跳也不为过。”赫洛正式开始了讲述:“我们行走在冰原上,总以为她沉寂着陷入了睡眠;但其实就算有着难以确认的年纪,这位女士还活力十足得很哩。

  “艾斯库尔所听见的,就是冰川在运动的声音。虽然无论何时,这片冰原看起来都是平坦的,似乎永远都会保持这副模样;但实际上,她的身躯与一位女士那般无异,也是凹凸有致的——这是我在学术之城做记录工作时见过的研究趣闻之一。

  “虽然在我们之前,壤层界尚未有人能踏足这片冰原;但学术之城曾经借助超凡的力量探查过这里,并做出了研究报告。

  “一开始,他们试图在冰原上凿一个洞,试图判断这片冰原的冰层到底有多大的年纪——由于气候的原因,从百万年前,这儿的冰就像是叠千层蛋糕一样,一层一层地裹挟着每个年代留下的纪念品垒了起来。

  “不过,要在没有原生源能可供利用的条件下凿穿这么厚的冰层可不容易。因此他们聘请的是专精‘渗透’法术的、出身‘伟大奥秘’的精灵——嗯,可能你们在壤层界的各种故事里听说过,精灵是男俊女靓的、尖耳朵的、寿命悠长的种族,但这其实也是未曾接触过超凡的人类的幻想。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不长那样。”

  “原来精灵不是英俊或美丽、尖耳朵且友善、寿命悠长的吗?”伊璐琪头一个提出了异议,小姑娘的脸冻得红扑扑的,但从皱起的眉毛与耷拉的眼睛看得出来,她似乎有点失望。

  “当然不是。”赫洛回答了她的疑问,接着回到了冰原的话题上来:“那位长得能让人做噩梦的精灵专家用它的法术渗透出了一个上千米深的小洞,然而那远没触及冰原底部的陆地;更叫人惊讶的是,当后续抵达的学者们试图把测试用的仪器放下去时,却发现洞变得歪歪扭扭的,仪器怎么也没法送进深处了。

  “那位精灵专家当然没有消极怠工,而冰原上也不可能有人花费心思去试着扭曲一个不起眼的钻探洞。那么……到底是谁扭曲了那个洞穴呢?”

  赫洛满意地看见他的听众们一个个都好奇而急切地向他投来目光,随后揭晓了答案:

  “答案是这片冰原自己。

  “在经过推算和研究后,学者们发现,原来这片广袤无垠的冰原是在无时无刻地运动着的。每一年,冰原上的冰雪都会因为夏季的阳光,以及顺着最底下的地势高低运动一小段距离,具体到每一天,它们也在缓慢地运动着。

  “这些距离看似很小,但数不清的冰层之间的差异,就让挖出的洞变得歪曲了。同样的,在这片冰原之下,无数因这种运动产生的冰川彼此你推我,我推你,最终,它们会落入冰原周围的灰银海中——也就是雪裔们崇信的,浮于海上的大灵母哈葳萨的领域,形成巨大的冰山。

  “因此,这片冰原非但不是静止不变的,反而在不断运动——那篇被学术之城收录的研究的标题,就把她称作‘活着的冰原’。”

  这故事让伊璐琪也暂时忘却了幻想破灭的失落,女孩儿顾不上冰冷,也摘下兜帽和耳套,伏在雪地上聆听起来。

  “真的!真有模糊的声音……”

  而艾芮克则是踌躇着,显然,对于一位崇信万物有灵的小萨满来说,他并不确定这是否属于一种亵渎。

  “没关系,作为研究神秘的学者,我敢说我们的好女士不会介意让她的子民听听她是多么富有活力的。试试看?”赫洛带着鼓励的语气向他招呼道。半晌,小萨满也效仿着俯下身去,他先是虔诚地行了一番礼仪,这才将耳朵凑近冰雪。不久,他就难得地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探险的小队经历了这样神奇的体验,步伐明显轻快了许多。而赫洛的讲述仍在继续。

  “事实上,这片冰原的历史也被她的躯体忠实地记录下来了。安榭拉特学派的学者们是这样说的:‘在冰原的最底层,还保留着数十乃至数百万年前的冰层,那里面很可能还有被封冻的远古存在’。”

  “我有个问题。”伊璐琪很快无师自通地进入了学生的身份,她一边举起手来,在得到了学者的首肯后提问:“话是这么说,但创造世界的伟主埃洛希姆,真的存在了那么多年吗?教会的经书上,可从没有写过数百万年以前是什么样呀……”

  “答案是,超凡与理术本来就不冲突。”赫洛回答道:

  “在‘大衰退’以前,人们并没有那么关注理术所研究的世界之理,因为源能可以塑造万物;那个时候,在尼希林远古诸神的注目下,人们借着源能发展出了与如今完全不同的源能运用体系,在我的学派最古老的典籍《睡莲之书》中,那个时代被称作‘鎏金纪元’。

  “但末日也因此来临。尼希林远古诸神为了决定由谁统合诸神的神力迎接末日,各自选筹代言人进行了一场残酷的战争。

  “书中对那场战争唯二的记载,其中之一是:尼希林远古诸神中,司掌火与锻冶的地母神普莉契特是第一位放下了祂手中装满火与雷的神钵,熄灭了自己永燃的神焰的。

  “另一条就是:战争最终的胜者,即是如今一手缔造了双界的伟主,司掌天空与生命的主宰埃洛希姆。”

  说着,赫洛看向伊璐琪,向她反问了一句:

  “而在还保留了源能运用体系的幔层界里,对鎏金纪元的描述都是‘覆灭于上千万、乃至上亿年前’,你说,安妲冰原会不会有几百万年的历史呢?”

  正听故事听得出神的伊璐琪这才一窒,顿时憋红了脸,不知要怎么回答。

  “我非常支持理术的发展,假如它们能别那么难懂的话,”赫洛倒是没有为难她,而是半是感慨半是圆场地说着:

  “毕竟我们无论如何总是要生活下去,而且向往着更好的生活的;但理术的发展也并不代表神秘与未知已经离我们远去,而睡莲学派除去作为双界的记录者,更重要的存在意义,我想就是……

  “提醒人们,时常保持敬畏与崇敬之心吧——尤其是对那些或遥遥注视着我们,或早已逝去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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